先说结论:楚国体制是西周分封体制的加强版,自春秋中期以来,以公族为主的地方县公势力做大,成尾大不掉之势,本质上是楚国体制日渐老化导致的,是分封体制的固有弊病。
提到楚国必须要提的便是楚国的县制。楚国是诸夏中最早设县的国家,可以追溯到楚武王时代,论者往往以此认为这是楚国前期王权强大的制度根源,然而随着研究深入,应该看到楚国的县与后世的郡县有着本质的区别,
一个突出特征便是楚国往往是灭国置县,大部分位于北方边境地区,也正是因为,楚国往往保留了故国的基本结构,并且恢复了为其重设宗庙,实际上是楚国的附庸国,诸如楚文王【实县申息】,然而在整个春秋时期申息之师都是作为独立的军事部队出现,而最能体现县公势力的莫过于申公巫臣与楚王的冲突了。
此外,县公的来源大体有两种,一种是任用当地的贵族,一种是派遣公族进行统治,到了春秋中期,公族任县公的情况成为主流,比如息公屈御寇、叶公子高、沈尹戌都是楚国的公族。县公在县内拥有较大的军政权力,在楚国初期王室尚且可以对其进行控制,比如禁止世袭等,然而到了春秋中期,以公族为主的县公渐成尾大不掉之势,开始威胁王权。
简单进行一下梳理,楚国在体制上有意模仿西周的宗法分封体制,与之分庭抗礼,是西周宗法分封体制的升级版,以公族为主的县公实为楚国内部的诸侯,楚王试图以王权节制县公势力,然而在这种体制之下,县公拥有极大的地方势力,并且日渐膨胀,逐步威胁了王权,到了春秋中期,随着地方势力的强化,公族日益成为楚国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。
最早的公族为乱的事例应为庄王时期的若敖氏,从武王到庄王之间的十二位令尹中若敖氏便占了九位,庄王即位之后王室与若敖氏的矛盾终于爆发。庄王九年,【楚子与若傲氏战于皋浒】,春秋前期应当说楚国王权仍然强大,【遂灭若敖氏】。
然而消灭了若敖氏并不意味着可以改变楚国的政治体制,此时的楚国仍以宗族为基本社会单位,作为集权体制基础的编户齐民尚未成为主流,庄王不可能彻底楚国的社会体制,因而在消灭若敖氏之后庄王只能继续分封与自己更为亲近的公族,暂时遏制地方势力,也就是【内姓选于亲,外姓选于旧】。
庄王的政策一定程度上缓和了地方与中央、公族与王室的矛盾,但是无法彻底解决体制的问题,只要分封体制依然存在,公族势力便依然会是王权的威胁,日本学者安倍道子称之为“公子群政治”。这一矛盾到楚灵王时期再次激化,楚灵王即位之后实行迁县政策,大力打击公子群势力,试图加强对于县公的控制,以强化中央集权,然而楚灵王的举动引发了公族的不满,由此引发了公子弃疾的叛乱,终结了灵王政权。
公子弃疾即位为平王之后恢复了之前的政策,积极笼络公族,公族问题进一步恶化,在吴师入郢以后,楚国王权进一步衰落,彻底无法抑制公族,面对公族白公胜的叛乱,只能依靠同为公族的叶公平定,王权已经彻底衰落。
在这一背景下,楚惠王大封封君,将公族的地方势力制度化,后世的昭氏、景氏便起源于此,这也意味着在经历了武王到庄王的王权时期、庄王到灵王的斗争时期以后,楚国彻底变成了一个贵族国家,而这一趋势直到吴起变法才有所缓解。
总而言之:楚国的体制是一种加强版的宗法分封体制,在这种体制之下以公族为主的地方县公拥有极大的地方势力,正是由于这种体制的存在,王权无法彻底消灭公族,到了灵王之后,公族逐渐开始威胁王权,而到了惠王以后,楚王再也无法抑制公族势力了。可以说,楚国的公族问题,和同受宗法体制影响的鲁国、卫国如出一辙,在宗法分封体制之下,公族作为宗法的直接受益者,往往成为王权的重要威胁,楚国概不能免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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参考资料:
张正明:《楚史》
田成方:《东周时期楚国宗族研究》
谭黎明:《春秋战国时期楚国官制研究》
晏昌贵:《春秋楚王权与楚国政治地理结构》
反对楼上所有答案。知乎惯例:先问是不是,再问为什么。题主问楚国为什么多公族叛乱?
一问:何为公族?
我们一般会认为是王族宗室中有王位继承权的,不出现任国君父、兄、子三族的。如果已经别立门户、丧失王位继承权、下降为卿的,我们即可认为不再是公族了。例如鲁国的“三桓”,郑国的“七穆”,还有晋国的大家族狐氏、胥氏、先氏、栾氏、郤氏、韩氏等。因此题主问题中的若敖氏(斗氏、成氏)和白公胜本身都是丧失王权继承权的卿。
二问:公族叛乱多么?
我粗略统计了一下春秋战国时期的导致楚国内部动荡的,大致分为这么几种状况:
①公族王位争夺 春秋:楚武王弑侄子;楚成王弑兄堵敖;楚穆王弑父;楚灵王弑侄子郏敖;楚平王弑兄 战国:楚王负刍弑弟
②卿族叛乱 春秋:权尹斗缗叛乱;斗克之乱;令尹斗椒之乱;申公巫臣叛逃 战国:白公胜之乱;楚声王为盗所杀;令尹吴起之难;庄蹻暴郢
③外敌入侵 春秋:吴破楚之战 战国:鄢郢之战 春秋弑君三十六,身为四大流氓之一的楚国就占到了九分之一(不算楚武王),且的确都死于公族内斗,而非卿族克上。同时代的鲁国弑君五起,齐国弑君七起(忍痛不计紧接着的田氏三连杀),晋国弑君六起,不明白楚国的优势何在。
三问:导致楚国权力斗争原因是什么?
综上可以观察到,楚国即使发生弑君事件,也不会诱发大的动荡,所谓“芈姓有乱,必季实立,楚之常也”(《左传·文公元年》)。由此我们可以推导出,弑君者在发动对现任君主袭击时,已经掌握了王权,弑君行为本身,只是一道过户手续而已。所谓公族叛乱,不过是王权内部斗争。与卿族的利益几乎没什么关系。 那么卿族叛乱又是怎么回事? 楚国文明的发育晚于中原,直到西周末年政治制度还停留在原始社会军事民主制。楚武王、楚文王先后征服随国为首的“汉阳诸姬”、吸收中原文明后,始建立起兼具中原封建和部族特色的政治体系。包括:①县制;②以令尹为首的政府和以莫敖/司马为首的军队。
县制是郡县制的雏形,是官僚制的外化,与之对应的是贵族封建制。在春秋时代,诸夏县制中,晋国县制最为成熟,已经形成官僚制的雏形,但其是受二级封建的卿族控制;齐国县制的特点在于单位比较小(等同于“村”),同样也在卿族控制的范围内;秦国县制是建立在对西戎部族的管理上,县公是部族首领,很粗糙。 楚国的县制不同于诸夏的县制,首先在于楚国的县是直接受到王权的控制的,楚每灭一国每置一县,都是王权的扩张,这是楚国内政稳定的基础;其次在于楚国县制单位很大,其兵力相当于一小国且受县尹(公)节制,这带来的影响是每当楚国内乱都有个别县尹浑水摸鱼。晋国和楚国的县制都是行政单位和军事单位的混合体。
文武分治同样是官僚制的具体表现之一。楚军出征,以莫敖/司马挂帅为主,但也不排除令尹挂帅出征的情况(毕竟楚王也需要挂帅出征)。文武分治在此阶段尚比较粗糙,职权划分也不明确,但较之诸夏纯粹的政军混一(例如晋国的中军将和宋国的右师),似乎又要先进一点。
可以看出楚武王设计的政治制度具有超越时代的智慧,官僚制的建立意味着王权的集中,其内部政治环境就相对稳定,能够集中力量向外部扩张(郢是一座不设防的城)。因此优越的地缘政治和早熟的政治制度,是促使楚国能够迅速崛起(中兴)的主要原因。 楚国的卿族有赏邑的不多且不大,也没有世袭的官职,因此大多数楚国卿族的利益得不到稳定的保障。我认为,在楚国的历史进程中,存在着周期性的卿族危机(非封建危机),其具体表现就是庙堂冗员,内部分化严重,官员整体素质下降,应变效率低下。最为显著的四次是:楚庄王时期的斗椒之乱(前605年);楚昭王时期的吴破楚入郢(前506年);楚肃王时期的吴起之难(前381年);楚顷襄王时期的鄢郢之战(前278年)。这四次动乱结果均造成了卿族人口剧减、以及卿族势力的重新洗牌(斗椒之乱后,若敖氏灭亡;吴破楚入郢后,蒍氏销声匿迹,昭氏、景氏崛起;鄢郢之战后,昭氏、景氏、屈氏俱消失,外姓黄氏、项氏崛起),王权得以强化,以及恢复安定后迅速进入一个或大或小的发展高潮(庄王称霸、昭王中兴、威怀之盛和吞鲁东扩)。从吴起变法的内容来看,其精力也是主要针对郢地卿族过于集中的问题。需要注意的是,楚怀王时期的庄蹻暴郢事件应当不是此类卿族危机,其诱因推测是清算垂沙之败责任引起暴乱,伤亡主体是平民,卿族则恪守封邑自保(“庄蹻起,楚分而为三四。”《荀子·议兵》;“庄蹻发于内,楚分为五。”《商君书·弱民》)。
相比较而言,楚武王时期的斗缗之乱,是对新生县制的挑战;楚庄王时期的斗克之乱和楚惠王时期的白公胜之乱,都是王权控制最为薄弱时(国君年幼)的铤而走险,事件本身带有突发性;楚共王时期的屈巫叛逃(时楚共王才10岁),其留在楚国的本族遭到王权控制者令尹子重的清洗;楚灵王时期的公子弃疾之乱,是因为楚灵王流连申地、逡巡不返,也是王权最薄弱时的突发事件(公子弃疾是被裹挟叛变的);楚声王为盗所杀,史料不详。以上五起牵扯面很小的叛乱及其平定都与其职位有很大关系(斗缗为权尹;平定斗克之乱的是庐邑大夫戢黎;熊胜为白公,平定白公胜之乱的是叶公沈诸梁;巫臣为申公;公子弃疾时为蔡公)。
我们可以总结出:
①大部分情况下卿族都无意于叛乱,叛乱均是临时起意或个人恩怨,没有所谓旷日持久的权力斗争;
②卿族叛乱必须依靠所在职位(令尹、司马、县公)所提供的资源;
③一旦进入卿族危机时期,必定以消化大量卿族人口为代价。
但无论如何,在楚国的政治体制下,王权始终保持优势。在王权强盛时,卿族与国君对抗毫无胜算;在王权薄弱时,卿族叛乱还受到其他卿族的掣肘,胜算依然很小。类如晋、齐等国的卿族之间互相攻伐兼并的现象在楚国不存在,楚国精英层换血要么是国君屠杀,要么是外敌入侵。 进入战国之世,各国为了适应兼并战争的节奏,纷纷开始了变法。在政治上的变法则是确立官僚制,实现中央集权君主专制,强化动员能力,将国家打造成战争机器。而楚国体制的状况与其他国家均不同,在于其
①很早已经粗糙地完成了官僚制的任务,王权实现了集中,但是不够精细化,动员能力过弱,在于没有完成编户齐民;
②没有强国传统。楚国的先民曾是中原共主的火正,具有鲜明的宗教倾向,是为楚巫。“巫”的精神内核有三,分别是“法天”、“齐物”和“神遇”。随着时代的发展,“巫”文化一分为三:“巫”、“道”、“骚”。这种自成体系的文化,不仅孕育出楚人独特的思辨和审美,同样也塑造了楚国精英“顺其自然”的政治惯性,吴起变法时息公屈宜臼就曾认为“昔善治国家者,不变其故,不易其常”(《淮南子·道应训》)。
楚国在鄢郢之战前,国土面积、人口、资源、赋税、技术等均是不在秦国之下的,失败的原因在于
①处于周期性末期,在朝贵族能力低下;
②之前坐看秦国吞并巴蜀,实体差距缩小,地缘上处于弱势;
③接连大战(丹阳蓝田之战、垂沙之战)败多胜少,新兵没有充分训练,士气低落;
④楚国的体制处于凝结状态,缺乏引用外围人才的机制,难以应付战国兼并战争的节奏等。 因此,不能一以贯之的给春秋诸国都套上相同的历史规律,我大楚国自有国情在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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